只有鐘思張開兩手,一邊勾住一個師兄弟說:“哪管那么多,師父不是說過么,總顧著往后如何、好壞悲喜,這日子還怎么過?”
他沖聞時說:“走,師兄請你喝酒——呸,不是,喝茶。剛剛只是口舌打卷,說錯了,別給師父告狀。”
說完,他又沖莊冶一眨眼說:“大師兄你負責(zé)掏錢?!?
最后沖卜寧道:“大仙,不如算算咱們今日去山下哪家,能省些茶水錢?”
然后,卜寧便在一片雞飛狗跳的罵聲中笑起來,再沒提過其他。
聞時看著盤坐于陣中的周煦,忽然想再見一見曾經(jīng)那位?;紤n慮的師兄,想問他是不是早就看見了什么,料到了今時今日這一幕。
這個念頭閃過的剎那,周煦腳邊的灰燼被風(fēng)掃過,落進了陰陽魚的溝壑中。金光像水流一樣,劃過溝壑。仿佛有人提筆描摹著陰陽魚的輪廓。
畫到終點的時候,始終低垂頭顱的周煦忽然動了一下。
他躬下身,用手掌揉了眼睛,像是沉睡了太多年倏然蘇醒。
也許是畫卷燒成灰燼后,他的身上籠了一層舊日的虛影,天青色長衫,長發(fā)用山間折的木枝挽了一個髻,尾端披散下來,因為弓身的緣故,墨一樣鋪在清瘦的肩背上,就連面容輪廓也有了改變。
跪趴在地的張嵐和張雅臨已經(jīng)怔住了。
他們下意識叫了一聲“小煦”,盤坐于陣中的人瞥眼朝聲音來處看去。
他尚未完全清醒,也不適應(yīng)洞口透進來的光。所以半瞇著眸子,表情透著幾分迷蒙和恍然。
可即便如此,也掩不住他本身的淡然和安靜。
僅僅是一個眼神動作,氣質(zhì)便截然不同。
如果說之前他們還不愿意相信,覺得自家看著長大的少年,跟卜寧那樣的陣法老祖天差地別,不可能牽扯上什么關(guān)系?,F(xiàn)在也已經(jīng)信了七八分。
畢竟,此時此刻的周煦,真的……太不像周煦了。
他就像一個久避人世的山間客,睡了一場千年的覺,在這一瞬間大夢初醒。
真正讓他從怔忪中抽離的,還是聞時和謝問。
周煦……或者說卜寧抬眸朝聞時和謝問看了一眼,目光中的錯愕一閃而過,更多的是慨然。
那一刻,他眼里承裝了太多東西,以至于某個瞬間,甚至是潮濕的,含著洞外透進來的亮光。
他蹙著眉仰起頭來,努力眨了幾下眼睛,又很輕地笑了一下。
但那笑聲聽著像是嘆息,一嘆就是一千年。
他從地上站起來,在虛影的作用下,身量看著都高了一些。他面對著謝問,恭恭敬敬彎下腰來,作了一個長揖,叫了一聲:“師父……”
他的嗓音很啞,既有幾分周煦的影子,又像是太久未曾開口,太多太多的話哽在喉嚨底,不知從何說起。
他停頓著,想了很久,最后只感嘆了一句:“一千年……好像也就是囫圇一夢?!?
聞時看著他的身影,忽然也啞了聲音。
過了許久,他才張口低聲問道:“你一直讓人守著這里么?”
卜寧依然沒有起身,他的嗓音有點悶。聞時知道,這位善感的師兄,眼睛應(yīng)該已經(jīng)紅了,所以不敢起身。
過了很久,卜寧才說:“不是守著,我們一直都在這里?!?
“你們?”聞時愣了一下,猛地朝謝問看了一眼,又問他:“什么叫你們?你是說……”
“還有鐘思和莊冶,都在這里?!辈穼幷f,“當(dāng)年留下這個陣,是因為忽然有感,千年之后也許會有故人重逢的一幕,沒想到……”
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番場景,不知該說不幸,還是萬幸。
曾經(jīng)幼年不懂事的時候,他常為自己天生通靈的體質(zhì)沾沾自喜,覺得這是老天饋贈,說明他是蕓蕓眾生中極為特別的那個,說明他能成大事,能當(dāng)大任,能留青史。
但后來,他發(fā)現(xiàn)這似乎不是饋贈,至少不單純是饋贈。
都說諸行無常、諸漏皆苦,大概少有人會比他體會得更早、更深。
幼年時候,他還沒學(xué)過如何關(guān)閉靈竅,時常跟一個人說著話,就會看見對方未至的災(zāi)厄。
有時滿眼血色,有時滿目死相。
他分不清真假,時常會在那些場景出現(xiàn)的瞬間做出一些惶然驚詫的反應(yīng),次數(shù)多了,他就成了許多人口中的瘋子——不知何時會發(fā)起病來。
有很長一段時間,他都處于一種混沌未開的狀態(tài)里。好像說的人多了,他就真的是個瘋子了。
后來為了不那么惹人嫌惡,他無師自通地學(xué)會了“從眾”。別的孩子說那是鬼。他就跟著說有鬼。別的孩子說那是仙,他就跟著說仙。哪怕他看到的是全然不同的東西,他也不會說。
慢慢的,便泯然眾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