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一年的冬天來得很突然,氣溫說降就降,仿佛只是一夜間,到處都冷了下來。
常陽區(qū)一帶河多水多,清早寒氣最重的時候結(jié)了一層極薄的冰。
河邊路過的行人很少,張口就能呵出一團白汽,早餐攤點的蒸籠霧氣騰騰,亮著稀疏的燈。
這個時間太早,城市還未醒來,居民區(qū)很安靜。
偶爾有剛下大夜班的人,在車庫停好小電驢,呵著手匆匆走過,在途徑9號樓的時候,會轉(zhuǎn)頭望一眼。
那棟樓前搭著白事棚子,有人沒能熬過這個冷冬。
這個小區(qū)老人居多,最冷最熱的天里常會發(fā)生這樣的事情。有些是急病,有些是壽終正寢。
不論哪種,總免不了有人悲慟有人唏噓。
棚子里的人還沒來,棚壁上掛著昨夜收起的白麻孝衣和白麻帽,一個袋子一個袋子扎著,貼著匆忙寫下的姓名。有家眷,有近鄰,還有一張是空白的,像是在等誰來填。
這場白事持續(xù)了好些天,結(jié)束于昨夜。
剩余的彩棚今天就會拆除,之后也留不下什么痕跡。那張空白的紙再吹上半天冷風,就會跟袋子一起,被投進最后一盆火里。
如果問認識這家的人,那張空白紙本該是誰的。他們會說,沒趕上這場白事的人叫“蘭蘭”,是老人一手帶大的外孫女。之所以叫這個小名,也是因為老人最喜歡的花是蔥蘭。
9號樓前的花壇里有一大片,都是老人生前種的。只是剛巧錯過了花期,一朵都沒有開。
就像那個叫“蘭蘭”的姑娘沒能趕到場——
不是因為什么矛盾,只是陰差陽錯被耽擱了。于是錯過了和老人的最后一面,沒能認真地道個別。
和這世上的很多事相似……好像總有這樣的遺憾。
不過外人不知道的是,蘭蘭其實回來了。凌晨到的家,她在門口看到那個寫著“奠”字的黑色布條,哭著叫了一聲“姥姥開門”,然后就踏進了一場夢。
——她入籠了。
說不清是因為她撕心裂肺放不下,還是因為姥姥一直在等她。
或許兩者都有吧。
畢竟悲歡離合總是雙向的。
這是聞時他們這個月進的第9個籠,并不特別,也不復(fù)雜,和之前經(jīng)歷過的無數(shù)個籠一樣。
就連成籠的理由都一樣很小,在不了解的人聽來,甚至不明白這為什么會形成籠。但聞時和塵不到懂。
因為這才是世間常態(tài)。
為很小的事高興、為很小的事傷心,為很小的事放不下某個人,為很小的事流連不舍。
就像這個天還未亮的凌晨,在常人看不見的那個籠里。塵不到垂下手,聞時收了傀線,安靜地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,等那個老人攥著蘭蘭的手,一邊摩挲一邊告別。
她看著年輕姑娘不斷掉落的眼淚,想從口袋里掏一塊常帶著的手帕,卻發(fā)現(xiàn)衣服早換成了壽衣,不帶口袋,也沒有手帕。
于是她只能用手心手背去擦,哄著說:“哎呀別哭啦,別哭啊?!?
“姥姥一直等著你吶。沒見到你,姥姥哪舍得走呢?”
“你是我?guī)Т蟮?,從一丁點養(yǎng)到這么高,呼啦一下就長成大姑娘啦。今年這么冷,你一個人在那么遠的地方,姥姥不放心啊?!?
“是我讓你爸爸媽媽別跟你說的,你不是最近在找工作嘛,說拿了第一筆工資要帶姥姥吃好吃的,我想著啊……挨一挨說不定又有力氣了,能跟你出門呢?!?
姑娘鼻尖通紅,攥著姥姥的手抵著眼睛,哽咽得一句話都說不出。最后帶著哭音說:“那你等等我啊?!?
“我找好了,再過幾天就能有第一筆工資了,你怎么不等等我呢……”
“這不是等著呢嘛?!崩先苏f,“其實哪里還玩得動哦,就是想多看看你。那天晚上,他們都聚在我房里哭,我其實知道的,就是睜不開眼睛了……”
“那個時候我就想,怎么辦啊,蘭蘭還沒安頓下來,我連我這寶貝以后住在哪里都不知道?!?
老人捧著姑娘的臉說:“你以后的家,姥姥都不認得了。”
“廣園里……”姑娘聽了這話泣不成聲,抽抽噎噎地報著地址:“二棟三單元……504,我……剛租好的,我不換了。樓下花壇里有棵……有棵跟樓下一樣的玉蘭樹,特別大?!?
“好?!崩先它c了點頭。
“我還買了好多花盆,我回去就去買蔥蘭?!惫媚镎f,“我都……都放在陽臺上,擺一排,你一看就認得了。”
“好?!崩先诵α耍骸笆[蘭好,姥姥記住了?!?
那個叫“蘭蘭”的姑娘哭了很久,哭到?jīng)]有力氣,搖搖欲墜。而那個老人就一直捧著她的臉,捂著她的手,像無數(shù)老人愛做的那樣往懷里掖。
最后的最后,老人摸摸她的頭,緩緩說:“姥姥等到你了,知足了,就該走啦……”
她抬頭看向聞時和塵不到的方向,藹然地點了點頭,說:“謝謝啊?!?
聞時也沖她點了一下頭,然后轉(zhuǎn)眼看向蹲在一邊的夏樵。他或許也想起了曾經(jīng)的某個老人,跟著哭了不知多久。
聞時沉默了一會兒,伸手不輕不重地推了一下他的背:“這次你來?!?
他轉(zhuǎn)回去的時候,對上了塵不到的溫沉目光。
這是夏樵親手解的第一個籠。
他把手指搭在老人肩上的時候,黑霧絲絲縷縷順著指尖涌進他的身體里,像聞時、塵不到曾經(jīng)做過的無數(shù)次一樣。
很多不明白的人,覺得這種復(fù)雜濃稠的黑霧很“臟”,但在他們這里,這種東西被叫做“塵緣”,是凡人的牽掛。
他能從中嘗到萬般滋味。
那是某個人的一生,也是籠散時的一瞬。
那一瞬,不知何處響起了模糊的嗩吶聲。定格很久的判官名譜圖上終于多了一個名字,就跟在沈橋之后。
***
夏樵注意到名譜圖的變化,已經(jīng)是兩天后了。